金代诗人马钰在《长思仙·茶》里说:“一枪茶,二旗 茶,休献机心名利家,无眠为作差。无为茶,自然茶,天 赐休心与道家,无眠功行加。”茶无关人事,只关仙事,茶 无关有为,只关无为,大家都这么说着茶,好像茶是不负 人世与人生责任的。
其实误矣,英籍作家韩素音说:“我还 要说,如果没有杯茶在手,我就无法感受生活。”茶不是人 生的泻药,并不是人一旦喝上茶,就会将妻儿抛了,将功 名抛了,将稼穑抛了,将手中的活计与肩上的担子抛了。 茶不是这样的。茶其实是这样的:喝了茶之后,锄禾的更 去锄禾,赶路的更去赶路,运笔的更去运笔,读书的更去 读书。茶是积极人世的。
茶不是人生的泻药,茶是人生的人参。茶伏睡魔,茶 降懒鬼,茶生人生能量,提人体精神,助人心兴奋,何曾 泄人精气散人骨架?叶落万林疏,山堂斜照朗,寻诗句未 成,凭几听茶响。山林阔大,美景俱在,而诗句丢失于万 木丛林之枝枝叶叶花花草草中了,如何寻觅得来?喝杯茶 吧。书桌上清脆的茶杯一响,肠腑间的清灵茶水一滋,好 诗好句便翩然飞来,孔尚任是这么觅诗的。茶是一叶鼠标, 茶水成流有如连线,入了喉,便在天地与人心里搜索妙言 绝句了。“茶之为物,可以助诗兴。”所以白居易“夜茶一 两杓,秋吟三数声。”牛吃一篮子草,能挤出半瓶子奶,人 喝一两杓茶,能吟出三几首诗。茶产生高能量的才华。
当然酒也产生才华,李白斗酒诗百篇嘛。然而李白斗 酒,千杯未醉嗬,千杯才生产诗百篇,茶呢,三碗搜枯肠, 便有文字五千卷。投入与产出比高得惊人啊!酒是急性子, 三两杯入肚,便起风浪,一浪垒得高,猛打下来,气势威猛, 然却速生速灭,速起速落,刚开了头就急急煞了尾,所以 酒只适合酿诗,诗是五言绝句二十字,七言绝句二十八字, 五律七律也才四五六十字。所以,酒是干的,要一饮而尽, 方才豪情勃发。茶呢,茶是泡的,茶要文火慢煮,沸水发茶, 茶叶在时光中徐徐舒展,茶香在氤氲中冉冉漫逸。功夫茶 是功夫磨出来的,心急不得。酒是一曲摇滚乐,茶是一出 慢京剧,茶叶汩汩如溪涧流远,茶香绵绵如剥茧抽丝。品 茗久长,韵味久长啊。酒生产诗,茶生产的多是散文小说。 诗是一件急活,灵感倏忽来焉,倏忽杳然,散文小说是慢 活,它们是那么长,当然得慢慢来嘛。姚雪垠写三大卷的 《李自成》是这么写的,每天早晨端坐在几窗前,泡一壶茶, 抿一口,定定神,再抿一口,然后铺纸搦管,茶水从肠胃 间流向心脑,从心脑流向笔端,一串一串的句子,一节一 节的段落,就这么流出来了。余曾与肖仁福先生、张建安 先生、马笑泉先生上茶馆喝茶,三位都不大喝酒,喜欢的 是茶。建安先生是文论教授,他说酒是不能沾口的,一沾 就昏脑,即或偶喝小口来探文心,灵感迸是迸发,恍惚间 再也寻它不着;笑泉先生后生可畏,是湘军四小虎之一, 也偶尔喝酒,年轻要写诗嘛,更喝茶,一壶茶喝出一个中 篇来;仁福先生以《官运》、《位置》声名鹊起,近几年来 每年一个长篇,其长篇是铁观音泡的。仁福先生最爱喝浓 酽铁观音,每写一部长篇,都要消耗一听铁观音。铁观音 见了底,长篇小说也就付了梓。今年仁福先生完结了一部 《待遇》,其在《文心如茶》的自序中自白道:我与烟酒无缘, 牛奶与咖啡可有可无,唯一嗜好的是喝茶,可巧人到中年, 我最重要的小说是喝茶写出来的。可巧嘛?不巧,茶是浸 泡小说的!许次纾说:“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与 论茶也。”张大复说:“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 水,茶亦十分矣。”诚如是,才气文华,借茶而发,则才十 分矣。茶是农人的雨水,是文人的墨水,笔管连接的是茶壶。
你江郎才尽了吗?你文思枯竭了吗?赶快去喝三碗茶吧!
茶当然不仅激发文学才华,茶激发所有才华。爱因斯 坦的脑瓜子是世界上最聪颖的脑瓜子,他也常要用茶来滋 润,他在“奥林比亚科学院”搞了个茶话例会制度,每日 大家聚在一起喝,一起谈,一起研究,成果便在茶里头出 来了。英国剑桥大学招徕“天下英雄入我彀中”,使的不是 唐太宗开科取士的招数,而是:“来吧,来剑桥来喝下午茶, 不付费。”获得了诺贝尔奖的生物学家桑格于是来了。在下 午茶上,物理系的一位教授向他建议:“何不用物理方法来 测核酸结构? ”化学系的教授也出主意:“化学的普通方法 也可以用,比如荧光染色。”生物系的同仁也参与聊天:“革 兰氏染色很有效果,染色后都能见到细胞核的核质,这样, 测定DNA的核甘酸序列就容易一些。”好啦,桑格又一次 获得了诺贝尔奖,全世界二度获得诺贝尔奖的不足五人。 谁说茶是不负人生与人世责任的?剑桥人会跟你急:“瞧, 我们六十多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是下午茶泡出来的。”
老作家秦牧先生写过一位村媪老妇,说村媪叫顽劣小 儿到某处山泉去取水,以煮功夫茶,小儿懒惰,躲在附近 邻居家扯卵谈,估算到了时候,就灌满了自来水带回来, 煮茶一喝,村媪举起竹鞭子就抽:哪里是什么山泉水?分 明是自来水。
自来水与山泉水相较,差别自然是大的,就喝水而言, 这不算神奇,但神奇的是,一位整日里割毛刈草、挑粪施 肥的乡村老媪,居然有那份闲心喝茶,居然喝茶能够喝到 这般境界,茶深入人心之程度真是可叹焉。
关于品茶的“is力乱神”事,多着呢。晚明文人张岱, 那舌子也是个茶舌子。张兄听说有名闵汶水者,是茶道高 手,便生会一会之心,寻得一机会,即访闵先生于桃叶渡。 “汶水喜,自起当炉,茶旋煮,速如风雨。”张兄问汶水:“此 茶何产? ”汶水答道:“阆苑茶也。”张兄说闵老师你别骗 我,这是阆苑制法,茶是罗芥茶。汶水吐舌曰:“奇!奇! ” 张岱老兄又问水是何水,汶水先生却又卖关子:“惠泉。” 这也瞒不过张岱:“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 ” 闵先生真人面前不敢再说假:“不复敢隐!其取惠水,必淘 井,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 勿行,故水之生磊。”闵先生解释至此,对张岱品茶连称: “奇!奇!奇! ”
奇吗?奇!但还有奇者。王安石某回宴请苏东坡,告 东坡先生说他患有痰火之症,说要用瞿塘中峡之水沏阳羡 茶方能治愈,托付东坡先生方便之机,给他带一壶中峡水 来泡阳羡茶。时逾一年,恰东坡过三峡,舟车劳顿,倚船 轩而假寐,忽然记得安石先生之托,醒了,千里江陵一日, 待东坡先生醒,早过瞿塘中峡,至下峡了。东坡想,上峡 中峡下峡,皆是一江之水,有何异哉?且取水去。送得安 石府上,泡阳羡茶喝。安石先生皱眉道:“此乃下峡水,何 称中峡水? ”东坡同志眼睛瞪得铜铃大:“怎知是下峡之 水? ”安石缓道:“上峡水性太急,下峡太慢,中峡缓急相 宜。沏阳羡茶,上峡水味浓,下峡水味淡,中峡水味不浓 不淡。”
中峡下峡相隔百把里,水味或许有差别的,但若是把 两样水二合一成一桶水呢?谁辨别得出?陆羽可识别毫厘。 有御史名李季卿者,过淮扬,三生真有幸,碰到了茶祖陆 羽,逮住茶祖叫茶祖“冒回热茶气”,茶祖答应,叫李御 史去取南零水。于是李御史派了军士抬水去。“俄而水至, 陆以勺扬水曰:‘江则江矣,非南零,似临岸者。’……既 而倾诸盆,至半,陆遽止之,又以勺扬之曰:‘自此南零者 矣。’”闻者大惊,于是述了实情,原来是从南零挑满了水, 抬水至岸边,倾倒了少半,懒得再回去挑,于是舀了江水 充数,哪里知道瞒不过呢。神!神!真神!当然神,不神 怎么当茶圣的?
掌故还是有的。高人品得出水轻水重,还有人品得出 泡茶的火味道。善喝茶者,火货大有讲究,上品为清竹, 中品为木柴,下品没见人说,大概是咱们的煤气电炉子吧。 有高人,品茶之出处不在话下,品水之优劣更如暗室见 日,竟还能品煮茶之火之材质。有试之者,某日以破鞋烧 水,问之是何物烧茶,曰:“此物软而邋遢,带霉味。非柴 乃鞋焉。”更有高人更高者:能够品出采茶人采茶之情景! “采茶制茶,最忌手汗、膻气、口臭、多涕、多沬不洁之 人及月信妇人。”月信妇人采茶,咋知道?不知道高人咋知 道,反正他知道。而采碧螺春,据说须十三四,最多不过 十七八的少女,凌晨采之,采时还须放胸前捂它片刻,才 能因此“香煞人”。真不知道是臆度,还是悬想,不知道是 玄虚,还是真觉。
人间总是奇的。茶间自然更奇:“茶有真香,久服可以 成仙。”
但是乾隆没成仙。乾隆求长生不老时,多谬托空灵, 而他对于茶,却在相信舌头之余,还根据科学。陆羽云:“山 水上,江水中,井水下。”此以水之出生地为判断者,以水 之内在素质呢,则:“水以清、轻、甘、冽为美,轻、甘乃 水之自然,独为难得。”如何判断“轻” ?乾隆用秤称:北 京玉泉山斗重一两,济南珍珠泉斗重一两二厘,扬子江金 山泉斗重一两三厘,至于惠山泉、虎跑泉,则各为一两四 厘……所以乾隆将玉泉山水列为天下第一水。
乾隆品味茶水,标准凭秤砣,舌头做参考,可信度高 则高矣,然而不浪漫。浪漫的是一位乞丐。茶人有个津津 乐道的典故。某富家子,夫妻同道,妻泡茶来夫饮茶,成 就的是李清照与赵明诚式样的好佳话,不料饮茶破家,妻 子嫁做他人妇,做人小妾了,自家也沦落到讨米矣。一日, 讨米至富翁家,欲讨一 口茶喝,富翁赐茶,乞丐惊呼:“此 乃我妻所泡也! ”唤来一看,果然!乞丐舌头比谁都厉害 啊,茶味道里尝得出情味道。故事是真的,还是编的?我 不知道,高人品茶凭舌头,有点悬;乾隆品茶讲科学,用秤, 值得相信;而这乞丐,表面看,仅凭舌头,其实呢,还凭 情感。日久有情,久服成仙。情感有时比科学更能创造奇 迹。诸位应该相信爱情。
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也许现在有爱情,但可能没那么深 的爱情,所以有时不太相信这个故事了,我们相信乾隆那 秤砣,只是没心思去用秤称,爱喝一口茶的人,谁真去研 究茶里有什么成分、茶多酚含量几何。我们既不凭科学, 也难得凭情感,八九凭的是舌头。但是,我们的舌头被酸 甜苦辣的生活弄麻了,如何分辨中峡之水与下峡之水以及 妻子泡的茶和与服务员泡的茶呢?
前日我与一茶人缘聚茶馆。我喝一茶有烧锅味,他含 茶一漱几漱,看到他只在舌前颊间漱,茶水之分子与茶香 之分子只在舌尖上蠕动吧?真正的茶人品茶,够优雅的, 未几,他道:“没有吧,应该是草味带桂花香。”他继续道, “这是好茶啊,是高山八百米以上采摘的。”是故弄玄虚, 还是境界高蹈?见我讶异,茶客缓然道:“此不足怪也,像 我们这些品茶的人,若到品茶时分,常常隔一个月两个月 不吃辣椒不吃酸菜不吃西瓜不吃瓜子,一切口味重的东西 都不沾的,基本上每天只喝稀饭,禁口有间了,舌头入灵 界,虽说小到一个分子的味道分辨不出,但一分桂花香与 两分桂花香,还是略知一二的。”
这我相信。其他味道都隔绝了,独留茶香,能够品出 茶出产的海拔高度,这是科学;痴茶如此,茶通茶人,茶 与茶人灵肉交融,这是情感;还加上可能天生一个好舌头, 什么都能品出来了。三者合一,怎么叫人不相信有茶神舌 呢?
茶人舌头那么神,就是这样炼出来的吧。